水墨。新思維
——傳統雅集的當代詮釋
策展人/李思賢(靜宜大學資傳系副教授)
雅集,是一種傳統文人的交游方式;藉由琴棋書畫、以詩文會友的文化悠遊,在曲水流觴之間,共同譜寫當下的藝文興味。由於雅集的活動多半透過筆、墨、紙、硯等傳統媒材進行,因此自然使得雅集成為書畫領域的社群聚合的重要方式之一。
從前文人雅集的揮毫,基本建立在一張張的宣紙上;通過筆墨的倏寫與氤氳,在諾大的宣紙空間裡遊走、布白。雅集,無疑是一種文人畫家們自然流露的藝術對奕:有虛懷若谷的退避合作,更有獨立風格的交鋒對照。而今,我們將當代的藝廊展覽廳比擬作宣紙的空間,邀集了黃法誠、陳卉穎、黃千倫等三位完整接受當代藝術教育的青年創作者,透過他們的作品,在展覽現場彼此介入、交互合作,試圖將傳統文人「雅集」的精神,藉由當代藝術的觀念重新予以詮釋,這便是策劃此展的基本要點。
水墨:人文精神的延續
建立在文人間悠遊賞玩的雅集,在古典書畫的菁英文化傳統下,以水墨作為最主要之運作形式。然而,在過去屬文人士子生活一部份的水墨,歷經千年的遞嬗、轉換及至當代,已因複合太多歷史的、文化的、技術的、材料的和觀念的內容,不但形成多元併陳的崢嶸景象,卻也同時因往現代的大幅跨步而出現背離傳統的爭議。「水墨」二字因此背負了沈重的壓力,業使當代的水墨的創作往往被逼著走上「墨守陳規」和「背棄傳統」的兩面利刃窘境,特別是在承載了中華文化經典傳統的台灣。
講水墨,提筆墨;論筆墨,談文人。當古代的文人情境、對筆墨講求的時代環境均已消失或轉換時,「水墨」又作何解?這是當今針對水墨藝術論述時,一直無法解套的問題。筆者以為,文人的身份與筆墨的背景儘管都早已從我們的生活周邊佚失,然而其人文的精神狀態卻仍得以延續,尤其在當代藝術涉入多重媒材創作的此刻,古典精神的鎔鑄,更可能是標註自我文化符號、確立民族藝術語言的基礎。
筆者將此展立題為「水墨。新思維」,其中包雜了幾個蘊含的意義,而作主要的關鍵,乃在於文字中的「句點」:它既代表了停止(現代的句點),也可以是句讀(古代的斷句)。前者意味了對水墨傳統的擱置,對過去的視覺語言、媒材與技法劃下休止符,是一種面對水墨美學多重爭議的表態。而後者,應以硃砂細筆作圈,阻斷「水墨」和「新思維」的閱讀與意涵,也因前後文間的互文關係,而承接了「水墨」的提詞,但標舉了「新思維」作為發展議題的要點。筆者大膽地提出了對傳統的擱置(並非揚棄),主要的立意在建立水墨新語言的討論之上;欲以古典的人文精神,重塑當代的美學價值。而這裡,我們所取用的,便是「雅集」。
雅集:人性空間的展移
在過去的藝術史的畫作遺跡中,不乏許多文人墨客相互補筆、亦相互爭輝的合作墨寶。一如當今之書畫界,仍延續了過去雅集的筆墨遊戲,同時也常成為書畫群展時的開幕主要活動之一。基本而言,雅集所憑藉的是傳統水墨畫的「現場揮毫」,這是一種結合表演與創作、但表演大於創作的現時現地的藝術活動。書畫家大筆一揮,或成盤龍之勢的書法、或現輕巧俏皮的麻雀,在場眾人莫不嘖嘖稱奇、鼓掌叫好,蔚為奇觀,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種表演的格式。
無獨有偶地,近期的當代藝術界也有一場別出心裁的「當眾揮毫」。那是由台北當代藝術館館長石瑞仁邀集,於藝術巨擘倪再沁《媒體大哼》個展的開幕現場 (2010),除倪再沁、石瑞仁二人外,會同了曲德益、薛保瑕、李俊賢、石晉華、姚瑞中和涂維政等跨媒材也跨世代的台灣當代藝術界的A咖藝術家,共同當眾繪製兩大幅多媒材的畫作。七男加一女,他們因此戲稱為「八仙過海」。這「八仙」揮毫的過程,有許多藝術家個人與他人在風格中、在人性間的折衷與攻防,細細觀察仍能感受到藝術創作中應有的私密性或公眾性的交織。(註1)
同樣地,本展所邀集的黃法誠、陳卉穎、黃千倫三位藝術家,各自以堅強地藝術性格表述他們的生活,深入反映現實生命中的所知、所感。在他們之中,有面對社會百態的思辯和批判(黃法誠)、有執著於自我生命的微醺和喃喃(陳卉穎),也有延伸畫面於牆上、靈活運用環境空間的當代水墨創作(黃千倫)。筆者挑選這三位藝術家,所針對的,是他們作品中除了平面的手感繪製之外,多少也同時存在著複合媒材和空間裝置的自由特性;作為策展人,筆者搭建了一個足以讓他們自由串接和互動的平台,把共繪宣紙的雅集放大到整個展覽空間,讓他們微幅地涉入彼此的創作領地,相互呼應,也相互合作,試圖從中回應傳統雅集的筆墨逸趣和人性交融。
互涉:藝術活力的串接
同繪一畫,風格及其背後所顯露的人格必然「躍然紙上」,而參與該作的畫家,無疑也是在同一張畫紙上展延了各自的性格。歷史上有名之例,猶如清初「正奇兩極」的王原祁與石濤所聯手繪製的〈蘭竹圖〉,二者畫風恰恰是清代初期官風與野逸兩種對立面(亦為對照)的大家,此畫雖有受迫合作的史實考證,然無論內在的風骨精神,抑或外在的筆墨趣味,〈蘭竹圖〉均蔚為中國美術史上的書畫經典之作。
相同地,黃法誠、陳卉穎、黃千倫三位藝術家都是新世代的藝術創作者,完整接受了兼併東、西方藝術美學觀念和媒材形式技法的當代藝術學院教育,他們都是各自藝術屬性極為堅強的創作者,在獨立創作不成問題的前提下,如何於展覽空間中串接彼此,便是筆者有意挑起(甚或說培養)他們各自的藝術敏感度,進而提出雅集式的現場塗鴉與空間裝置。更確切地說,《水墨。新思維》是一個意圖從「孽世代」(Next Generation) 的創作概念中,找尋不僅是筆墨的、更是水墨藝術的當代精神;藉由除不盡的展場空間與作品間的交互構成,生發一種新穎的水墨新觀點和新語言。
筆者在一個基本的策展原則提出後,從醞釀到佈展,便交由三位藝術家會同空間經理人一起相互激盪。其中,黃法誠「跳水系列」作品所延伸的符號性人物「小明」,從平面而立體、由畫面到牆面,甚至是玻璃窗、洗手檯、天花板、…,其符號性的概念滲透和交錯到所有的創作空間中,思辯能量極強。而擅以蕾絲花邊鈎織女性意象的陳卉穎,便放大了她自身視覺圖像相互重疊的特質,利用「雪紡紗」線性畫風去串聯黃法誠的的「小明」,讓四散在「新思惟」空間各處的「小明」,一一地穿上了性感的蕾絲網襪和內褲,極具風韻也趣味十足。此外,對繪畫性、書寫性結合圖案化十分拿手的黃千倫,延伸創作於牆面之上,靈活運用了環境空間,也結合現有的展品;她大而化之地建構了較大的如海浪、芭蕉葉等場景,除了呼應她的平面畫作「環飽隊系列」之外,也提供了穿上陳卉穎蕾絲網襪、變得妖嬌性感的黃法誠的「小明」,一個存在於所處空間的合理性。
從現場佈展的成果中,呼應了筆者早先所提出的策展理念:互涉、相融,卻也仍各自獨立。這就是水墨現場揮毫、相互合作的雅集精神,而這種開放的姿態,毋寧是一種傳統的當代演繹。水墨,除了筆墨的討論之外,當有另一種更為寬闊的視野,是精神的、態度的、人文的內在延續。邀集展出的三位藝術家的「水墨」理由各自不同,有技法的水墨、有議題的水墨,也有符號的水墨,開放而自在的觀點,通過藝術家們交相互涉的合作,共同揉織一場小而精緻、青春無敵的當代雅集。而這也就是筆者在此拋出「水墨。新思維」概念的初衷,也代表了面對「水墨」的新時代的看法。
【註釋】
註1:相關細節與評論參見拙文:李思賢,〈八仙噗通,美學不通—側評《媒體大哼》特展的「當眾揮毫」〉,收錄《媒體大哼—倪再沁個展》專輯,台北當代藝術館,2011。